明中都遗址沙盘
明中都钟楼
凤阳县城景
明中都皇故城
明皇陵
明中都遗址狮子纹石雕刻
白玉石栏杆
平淡、辉煌、失意、孤独,从未想过,将这些复杂的情感与一座县城联系起来。
它曾经是中华大地最后一座新增的都城,其宫城甚至比北京故宫还要大12万平方米。
它曾经位居“明初三都”之首,被考古学家称为南、北二京的“前传”。
安徽这片土地上,为何突然长出一座盛大的宫殿?但最终又为何与一个王朝的都城擦肩而过?这里又隐藏着一代传奇帝王怎样的内心世界?
今天,我们站在明中都的城墙下,希望揭开它的神秘面纱——
县城里的帝都
没有人比明清史专家王剑英更懂明中都,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乡愁”。
一辆锈迹斑斑的“二八大杠”,系着那条标志性的白色棉布手绢,沿着残垣断壁,一圈一圈,一点一点丈量历史的记忆。
一年,两年,三年……一座气势恢宏的都城终于在脑海中“拔地而起”。
1973年,来到凤阳四年后,王剑英开始对明中都遗址进行全面考察。当年,大部分群众并不觉得这座熟悉又破旧的县城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边走边看,边看边查,午门内外须弥座上精美的白玉石浮雕、巨大的蟠龙石础、内金水桥……当王剑英沿着砖砌平整的斜道登上午门俯瞰全景,沉默了600余年的明中都开始讲述它的故事——
公元1368年,穷苦出身的朱元璋迎来一生的转折点。这一年正月,他建立大明王朝。同年,明军攻下元大都,结束了元朝的统治。
天下初定,建都成为当务之急。
尽管朱元璋在南京称帝,但南京却并非他心仪的都城。定都何处?西安、洛阳、汴梁、北平……一众朝臣滔滔不绝,各抒己见。事实上,抛出问题的时候,朱元璋已有了主意:定都老家临濠,也就是今天的凤阳。
他给出的理由是,临濠“前江后淮,有险可恃,有水可漕”。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个理由并不充分,至少当时的南京就具备这个条件,何须大费周章去重建新的都城?
理由种种,但有一种较为可信的说法是,“圣心思帝乡,欲久居凤阳”。对于朱元璋而言,这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童年记忆;这里是他的故乡,更是他辉煌人生的起点。
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于是,新的都城即将兴建,它还将拥有一个响彻天下的名号:中都。
中国历史上一直都有“择中建都”的观念,都城必须建于“天下之中”。《吕氏春秋》记载:“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立宫,择宫之中立庙。”
凤阳正好位于南、北二京之中,朱元璋认为,故乡就该是“天下之中”。
长达数年的调研里,王剑英不断发现佐证。
比如,社稷坛上铺设的土是五色土,黄土、黑土、白土、青土、红土——五种颜色的土壤,从四面八方向中都汇聚,象征着中都与整个帝国的关系。
再比如,绘制的《明中都总图》《明中都遗址示意图》等图例显示,中都使用了严格的对称制度,创造了城市的东西轴线。其中,承天门采用“3+2”式的门洞布局是唐代以后首次出现,被专家认为是北京天安门五门洞格局的雏形。
……
这些佐证,共同说明了一点:这可能是中国数千年来最华丽的都城!
留不住的乡愁
一座豪华的都城,一个辉煌的时代。
如果按照建设进度和计划,中都将会迎来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它将成为一代帝都而永载史册。
可惜没有如果,就在万众期待中,一切戛然而止。
公元1375年,朱元璋以“劳费”为由叫停了建都大业。
建设是浪费,中途放弃更是浪费,这笔账朱元璋不可能不会算。显然,“劳费”这个理由很牵强。关于“罢建”中都,众说纷纭。
64岁的凤阳人孙家林退休之后成为凤阳县博物馆的一名义务讲解员。在中都厅的石螭首前,他不断重复着那些关于“罢建”的猜测。
“其中一种说法流传甚广,那就是朱元璋对老乡的防范。”孙家林口中的老乡,史书上称为:淮西勋贵。
打天下时,这群老乡为朱元璋出谋划策、征战四方,立下了汗马功劳;坐天下的时候,这群老乡功名显赫、权势滔天,把持朝政、结党营私,形成了一个权贵集团。
随着时间的推移,猜忌越来越深,皇权与相权、勋臣之间的争斗越来越难以调和,彼此割裂的趋势无法遏止。当然,朱元璋最初那个衣锦还乡的想法也越发动摇。
家乡是淮西勋贵的地盘,定都家乡就等于把权力中心交给了淮西勋贵,必然会给大明王朝的统治带来威胁。中都罢建,势成必然。
中都,也因此成为明初庙堂之争的一件“牺牲品”。
中都罢建,淮西勋贵的命运开始进入倒计时。五年后,朱元璋先后以图谋不轨等名义,诛杀了胡惟庸、李善长、蓝玉等一批功臣宿将。一轮轮的清洗中,淮西勋贵集团土崩瓦解。
回不去的故乡,留不住的乡愁。
穷全国之力,明中都始终没有等到它真正的主人。期冀的灯火泯灭在公元1420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路途遥远,岁月迭代,这座辉煌的都城在乡愁流失中逐步走向没落、废弃,最终被淡忘。
“这个决定,等于是命运的拐点。”指着馆藏的一张照片,孙家林说,他出生之前,当地人还能从万岁山远眺东城墙及东北城角。可自他有记忆以来,“都城”一直被拆除,先是宫城东墙、北墙和午门以东的南城墙,然后是四眼井大桥、午门西边一段城墙、西城墙下一片以及东华门、玄武门城台。
慢慢地,慢慢地,曾经万间宫阙的巍峨壮丽,只留下断壁残垣。
1996年,王剑英因病去世,他在著作中提醒后人:“尚埋在砖砾土堆之中的须弥座和石雕,更应坚决保护……对于存疑的问题,有待考古发掘工作来完成。”
盛极一时的明中都,继续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再一次被看见
再一次被看见,已是19年后。2015年,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正式启动对中都皇城系统性的考古工作。
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馆员王志,系明中都遗址考古发掘队领队。
“起步工作是很难的,很多民房压占在遗址上,推进难度很大。”比起工作上的艰难,王志的回忆里大部分是惊喜,因为以中轴线为核心,金水河、御桥、承天门、东华门等遗迹逐步得以显露。
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个与历史对话的过程。
根据《中都志》记载,明中都“规制之盛,实冠天下”。随着王剑英等历史学家与考古学者的接续努力,城墙、宫殿、坛庙、钟鼓楼等主要官方建筑和街道逐步“显露真容”。只有明中都前朝区宫殿的形态因史料记载不详,而一直成谜。
“前朝后寝”的宫城格局,意味着前朝区宫殿是明中都最核心的部分。毕竟,那是皇帝上朝、接见大臣的地方。
“任何一点发现,都是惊喜。”前朝区主殿的巨型石础,出土时正值夏日,王志和考古队员们顶着烈日在宫殿区作业,与石础的初见让大家很振奋。“础面边长有2.5米至2.6米,覆盆直径达1.8米,体量为目前国内所见宫殿建筑石础之最,由此推断宫殿建筑规模宏大,也由此可见朱元璋对故乡的偏爱。”
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此轮发掘,历时7年,发掘面积一万余平方米。7年的坚持,前朝区宫殿渐渐露出它的真实面貌。
“首次廓清了明中都前朝区主殿及附属建筑的布局,从实物上印证了明中都在中国古代都城规划中上承宋元、下启明清的历史作用。”在王志看来,明中都将宋开封、金中都、元大都、明南京城和北京城串联起来,充分体现了中华文化基因的世代相传及中华文明的连续不断。
更令人惊喜的是,明中都宫殿院落与水系遗存,成为2022~2023年度考古发掘的重要成果。
两年中,考古人员研究发现了明中都内金水桥的西边桥、中轴西侧连廊跨越内金水河道的廊桥、内金水河过宫城南城墙的东南出水口等设施。
王志说,水系关键节点的发掘,增进了人们对宫城内金水河河道、桥址位置、规模、形制的了解,极大丰富、补充和改写了对明中都宫城内中路建筑布局的认识,为遗址保护利用提供了科学依据。
也有专家认为,考古发现的内金水桥桥址与河道系宫城重要建筑功能区,其学术价值超越一般意义上的城市给排水系统功能,为探究宋元时期宫城的内金水桥制度提供了重要线索。
价值不止于此。明中都的这次发掘,更是打开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故宫的地下水系结构。
北京故宫的特殊情况和现实局限,决定了考古发掘的“举步维艰”。而明中都水系结构的工艺设计,就为了解故宫金水桥桥面以下基础构造、建造工艺提供了参照范本。
都城,从来不是一座普通的城池,它的每一栋建筑物的背后,都流淌着浓郁的政治涵义。
“华丽”,这是朱元璋赐予明中都特有的殊荣,也是有明一代南京城与北京城都不曾享有的待遇。
“但求安固,不事华丽”,中都罢建之后,朱元璋的一纸诏令,一锤定音。自此,不论是规划布局,还是建设规模,南京城以及此后的北京城始终不敢越轨。“三环相套”“京师九门”“长安大街”“万岁山”……永乐年间新建北京城的布局与建筑,更是奉行中都之制。
不少考古专家据此认为,南、北二京是中都的延伸,如果说明中都是1.0版,那么,南京城就是2.0版,北京城是3.0版。
今天,北京故宫里络绎不绝的游客们很难想到,它的雄伟壮观居然与一座名叫凤阳的安徽县城遥相呼应。
中都,无愧于中都。
中都盛景归来
来凤阳,不经意间就能找到北京城的“前世”:长安街、午门、东华门、西华门、角楼等诸多称谓,天然的亲切感迎面而来。
明中都鼓楼是目前中国最大的鼓楼。当初,明中都罢建半年后,雄伟的鼓楼建成。鼓楼基座长72米,宽34米多,是后来北京鼓楼规模的1.5倍,南京鼓楼的2.5倍,巍峨雄壮。
明中都设钟鼓二楼,一西一东,遥遥相对。一条纵贯南北的中轴线延展开来,中轴线两侧的美景尽收眼底。
钟楼报时,鼓楼敲鼓。600多年前,每到整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能听到响彻天际的声音。而今,曾被湮没600多年的“报时中心”已化身为游客打卡的网红景点,仿佛唯有暮鼓晨钟的悠长在耳畔回荡。
越来越多的游客喜欢前往明中都皇故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古城墙下,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这里休闲漫步。作为安徽省首个国家级考古遗址公园,遗址公园被称为“城市文化之魂”,融入百姓生活。2023年,近50万游客的足迹踏入这里。
与明中都一同“归来”的,还有人们对历史文化遗产的重视与保护。
2012年,明中都皇城城墙与南京城墙等8处古城墙被国家文物局“打包”为“中国明清城墙”,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踏上“申遗”之路;
2013年,明中都皇故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被国家文物局批准立项,规划总面积382.3公顷,总投资约12.7亿元,建设期限为2013年至2030年;
2017年,明中都皇故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入选第三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名单,成为全国36个大遗址公园之一。
……
王剑英在《明中都城考》中说,明中都要从历史的长河中,从遗址的宏观中来理解、掌握、保护和利用。他的这句话,成为全力推动明中都遗址保护工作的底气和动力。
保护文物和文化遗产,如何既能“守得住”,也能“活起来”?这个问题,凤阳正以行动作答。
如今,走在明中都遗址周围几公里范围内,很难见到高层建筑。明中都皇故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管理处主任郭如亮解答,在凤阳,所有的城市建筑都考虑中都城因素来建,所有新建的建筑物及构筑物的体量、高度、外观和使用性质,都要与中都城和谐相融。根据距离中都城远近不同,分别限高9米、12米和24米。
9米、12米、24米,这是一座城对明中都的“致敬”,或许也是对它的缔造者最好的告慰。
凤阳还有一个城市建设的核心IP——“一座中都城,凤阳城市魂”。
“超级IP”明确:明中都将打造东西、南北两大轴线,恢复展示洪武门、鼓楼、钟楼等地标性建筑,基于原址建成文华公园、武英公园、洪武公园等一批主题公园,以史为据重新布局城市框架、命名街区。
历史文化内涵已经成为城市发展的鲜明特征。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阳,这座因朱元璋而得名的县城,在朱元璋离去580年后,又一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1978年的那个冬夜,凤阳县小岗村18名农民以“敢为天下先”的胆识,按下了18个红手印,在全国率先推行“大包干”,揭开了中国农村改革的序幕。
中国改革从农村开启,农村改革从安徽开始。
改革,标志着突破;文化,意味着传承。这貌似有些矛盾的两面,却如此和谐地构成了一个创新与包容的安徽。
在“何以安徽”的追问中,今天,我们站在了明中都的城墙下。虽不见当年万间宫阙的巍峨壮丽,但拂去时光的尘埃,这座被悉心保护的明中都皇故城,终让一代帝王的乡愁,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安放。
总策划: 崔学章 吴林红
统筹: 许超众 李福凯
文字:苏晓琼 乐天茵子 许超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