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从小事件中可以看出大道理,从一个社会的某段变革中可以厘清整个历史发展的脉络。其实我们每个人时刻都处在和历史的互动之中,只是有时候没有太过在意罢了。
2008年,我第一次去尼泊尔,打算自南坡到大本营一窥珠峰,却不曾想原本很纯粹的想法却在到达加德满都的第二天就萌出了新芽。在加都的杜巴广场,见到了传说中的活女神,游览了众多风格鲜明的神庙,兴奋新奇之余却被荷枪实弹的军警拦在一处古建筑群的门外。这里,就是尼泊尔国王的老皇宫。彼时,贾南德拉国王虽已失去权力,却还是国家名义上的元首,普通人自然就无法入内一探究竟。而那几天恰逢尼泊尔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宰牲节,皇宫内必然有重大的庆祝活动,无法抑制的好奇心让我灵光一闪,脑海中浮现出了某个西方电影的桥段。我掏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揉作一团攥在手中,悄悄走到皇宫的偏门,找到警卫很使劲地和他握了一下手。卫兵明显感觉到掌心中的异物,也很大力地回握了一下,然后抽回手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答道,无他,只是想悄悄看看皇宫。一阵不长时间的犹豫,卫兵指着门内三米处说只能到这里。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门限,进到里面的广场四下张望。皇宫内一片肃静,穿着黑色民族服装的皇家卫队士兵头顶着银饰,手拿一人长的火绳枪、表情严肃的守卫在每个门口和通道口,显得格外威严。我一身游客打扮站在其间的确显得有些突兀。正当看得兴起的时候,远远走来一个身着民族服装的中年人,身边的警卫们突然立正敬礼,看来这位必然是个大人物。我心里咯噔一下,类似我这样的不速之客,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状况。
我速度掏出美元正准备递上,中年人摆摆手,自我介绍他是某某上校,皇家卫队的司令。我讲明来意,司令点点头,很友好地带着我向皇宫深处走去。我们一边聊着印度教,谈着湿婆的轮回转世,一边走过那些历经千年,由历代王朝累积建设的宏伟砖木建筑和深深庭院,巨大的文化差异使我对于一切都充满好奇。即便有司令陪同,但还是有很多禁地我是无法进入的,比如说有一处神职人员工作的塔楼,即便是国王也只有在特定的祭祀时间能够进入。在确定我不会将照片上传网络以及用于商业目的后,司令同意我使用照相机。参观告一段落,司令邀请我到司令部同他的家人共进印度式的午餐,而随后撒上盐的白水猪肚和各种嚼服的香料更是颠覆了我对于下午茶的概念。
黄昏时分,我正在把玩司令专用的黑色犀牛皮盾牌和指挥刀,突然听到皇宫大院内传来一阵喧闹,从楼上向下望去,只见一匹乌黑健硕的骏马没有马鞍和笼头,洒脱地在院内行走。两名持枪的卫兵紧一阵慢一阵跟在马后面,始终保持着三五米的距离。那情形绝不是人在遛马而有一种马在遛人的感觉。我忍住笑,问过司令,这才知道,原来这是皇帝的御马,除了他本人,其他人是万万不可以骑的。此外,皇家卫队也还必须要保证御马的安全和身心健康,而这匹马退休后将会有新的马匹替补。相比起这头幸运的“皇马”,宫内圈着的54头山羊和54头水牛,等待它们的命运就是一出悲剧了,这108条生命将作为祭品在次日被一米多长的砍刀一刀断头,把灵魂献给湿婆。
在首都盘桓了数日,正准备踏上珠峰之旅,突然接到司令的电话。他说赶快到老皇宫来,今天午后的某个不确定的时间,贾南德拉国王将会过来进行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
我丢下行李,赶到皇宫,一边和司令喝着“猪肚下午茶”一边开始了紧张的等待。直到初夜时分,皇室车队才缓缓驶来,国王和王后乘两部黑色奔驰进入皇宫。老皇宫门外民众的欢呼声不绝于耳,我目送着国王一家从面前走过,进入到那神圣的祭祀之塔。当时谁都没有想到,这竟是贾南德拉国王最后一次踏入这里进行年祭。
深夜时分,众人散去,老皇宫又重回宁静。司令叫来一辆印度TATA牌的军用吉普车,一个司机和一个卫兵告诉我,他们可以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司令指着红色的车牌说这是皇家卫队的标志,在加都,所有人都会给予方便和尊重。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这是吉普车,在偏远地区比较容易受到游击队的攻击。听到这里,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处于革命中的国家,便婉拒了他的好意。后来,当我徒步安纳普尔那环线,多次遇到带红袖套的毛主义游击队的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作为一个普通人,作为一个“无价值目标”的幸福。
其后的旅途多在游击区,毛主义占据了农村,建立了政权,也包围了城市。游击队员会依据自己的规则向游客们“借取”不定额的钱款。游客如果是来自社会主义国家,那么花费会比来自资本主义国家的同伴们少一些,不幸的是我雇用了挑夫和向导,被归作“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剥削阶级”,不得不多借了一些。理论上,凭着借条不会被重复“借钱”,而这些钱在革命成功以后也会还给我们。不过,时至今日,借与被借的双方恐怕都不会太过计较了。其后我的脑海中不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而是一个毛主义游击队员站在国王的身后,历史也许就此改变了……
2010年,我以义工的身份再次来到尼泊尔。到达的第二天,我便赶到老皇宫,看到门口持枪的警卫竟莫名有了一种亲切感。不待通报,我便兴冲冲拖着他一同去见司令。全然没有发觉,宫内没有了一袭黑衣的皇家卫兵。还是熟悉的地方,墙上挂着的还是那面盾牌、那把指挥刀,我坐在会客室愉快地等着老朋友。待到卫兵把司令请出来,四目相对,我发现竟然是一个完全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双方都有些尴尬,新的司令还是很友善,打破沉默说,既然我是这里的老朋友就到处走走,随便看看吧。我独自走下楼梯,索然无味地在空荡的老皇宫内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后来才得知,当时的尼泊尔已彻底告别了君主制,国王已被剥夺了对新老皇宫的所有权。而皇家卫队和他的司令,自然也就难觅其踪了。
2013年,我带着朋友们第三次来到尼泊尔,老皇宫已然成为对公众开放的一处旅游景点。我和朋友们被裹在拥挤的人流中踏上逼仄的木质楼梯,来到我之前从未进入过的将军府塔楼,木质楼板廊柱上不能免俗地被刻上来自世界各地,用各种语言书写的“到此一游”之类。原本神圣的“祭祀之塔”也已经向印度教游客开放。两个貌似管理员的中年汉子,敞着怀,慵懒地坐在廉价的塑料椅子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用一根绳子把我们这些外国游客挡在外面。我问其中的一个:“国王那匹黑色的骏马呢?”“马?什么马?”汉子斜着眼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