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寿春
                                 ■ 曹其明（池州）

    寿县古称很多，我独喜欢寿春。

    寿春较早现于史籍是关于楚的，“东徙都寿春，命曰郢。”也就是说先秦时便已有了寿春，是楚国最后的都城。晋孝武帝时为了避帝后郑阿春讳，易为寿阳。《周易》有云：“帝出乎震，震为东方，震为雷，雷奋发而物生，春为阳之始，故震居之。”取阳代春，转注得也算贴切。只是我觉得，相比寿春终究差了点意思。

     历史的车辇行至南朝宋，寿阳再度更名为睢阳。南齐代宋，睢阳旋复旧称寿阳。南北相争，北魏占据寿阳，再次还名寿春。南梁又攻克寿春，析寿春南地置安丰县……短短一百多年，城头王旗走马灯似的变幻。即便略去袁术寿春称帝两年，寿春先后共历经一朝楚都，三任淮南邦国，八朝州郡县治，为历朝政治、经济、军事要冲，一次次为历史的洪涛波来涌去。每一次更名易帜，其背后，无不藏有一段惊天动地的波澜。烽烟散尽，英雄过往，是是非非、成王败寇，似一幕幕舞台剧，被描绘成白脸的曹操，红脸的关公……

远处的八公山隐约匍匐，寂无声息，这就是那个草木之间伏兵十万的八公山吗？一抹夕阳静照在古城墙上。

我自皖南来到寿地，是为着追寻楚风皖韵而来。灵山秀水的风景好像都留在了江南，留给北方的，更多是历史的负重。

八公山在历史上久负盛名，有着浓厚的历史文化气息。历史博物馆内的物件，只是其历史的浩瀚冰山一角。当那些带着时代印记的物件，以“文物”的身份呈现出来，它们成了最诚实的历史见证者与讲述者。也正是由于有了这些沉默的讲述者，人们才得以于千万年之后，穿越时光，厘清来路，还原历史的真相。寿春，多像一个穿越历史的接口。

寿春是一个由人文、历史堆积起来的地方，厚厚的土壤之下，丰富的历史痕迹可以触及生活的每一处日常。有一个说法：在寿县这个地方随便挖一锄头，不小心都会挖着文物——这些文物或是殷商时饕餮纹鼎，也或是楚王宫的礼器，要么是楚戈越剑，最次也能挖得一罐古钱币。当然，也还有可能是最早的新石器时代的器具。当地朋友笑言，有一年他们公司建通信铁塔，打下四根桩，其中有三根挖在了古墓上。

寿春的古老不只在博物馆里或地下，还曝露于坚固的城墙与城墙脚下的青石板道。墩厚的青石，已被岁月冲刷得光润如玉。那是一种少见的光玉，反射着暗暗的泽光。我走过很多古道，也见过很多石板老街，像这样石面上每一道辙痕都深至一两寸，生平唯一。只是已无法辨别哪一道属于汉唐，哪一道属于明清，或是更遥远的楚考烈王的时代。当然，一定也少不了曹魏铁骑的浩荡。厚实的城墙砖已风化去锋利的棱角，满目沧桑。墙上累累斫痕是源自楚士的戈刺，还是三国人物的剑戟劈戳？也无法追究，只管调动我们的想象好了。

寿春处江淮平原腹地，土地膏腴，背倚淮河，东屏八公山，兼淝水、护城河环绕，为历代王侯逐鹿中原的必争地。战争带给一方人民的是说不尽的苦难，却也成就了一方的历史文化。苦难是现实的，需要一代或数代人背负；文化是未来的、历史的，甚至还充满戏剧性与浪漫色彩。仅淝水一战，就为汉语词库贡献了“投鞭断流、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这些经典词汇与大段的经典戏剧桥段。

作为南方人，我曾以为风声鹤唳只是一个词汇而已，当我立于寿春城上，第一次领略江淮平原的无垠与旷茫时，我震撼了，胸胁廓朗，无以言表。猛烈的风使我感到身体的单薄。它们卷过田野，掠过林梢，穿越楼台，冲出垛口，呼鸣鸮啸。那些起于大地尽头、云外天际呼啸而来的风声，狂莽强劲，也异常冷峻、坚硬。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身无所倚，身无所挡。想北人的彪悍就是这凌厉万钧的风炼成的吧。

来寿春一定不能忽略一个人，那就是淮南王刘安。他的鸿烈不是发明了豆腐，而是《淮南鸿烈》（即《淮南子》）。他短促的一生都在实践老子“小国寡民”的治世梦想，治下淮南国百姓安居乐业。他的“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淮南子·原道训》）的至人之治，与老子的清静无为、守拙，实为一脉相承。他崇尚老子的“上善若水”：“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紾，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概括起来就是顺应，因循而为，是水的至德，也是治的最高境界。梁启超也誉《淮南子》为“匠心经营，极有伦脊”。

刘安与他的八公已矣，留一座山流响。

确切地说，我来寿春是完成一场体验，一场始自先秦文化历史的体验，它带给人的不是审美愉悦，而是无限的追索、思考与怀想。

是的，一座城风霜千秋默然无语，又语说了千年——这就是寿春。